我和我母亲的疼痛

来源: 中国纪检监察报      发布时间:2014-05-26    浏览次数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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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回来陪陪我吧。”母亲说。我们之间是一根看不见的电话线,一根电缆、光缆,或者只是看不见的电波。总之,电话那头,母亲的声音清晰、果断、决绝,就像她每次对我说,“变天了,再加一件衣服。”

之前,她再次住进医院但没有告诉我,我只知道,第二次化疗诱发了严重的带状疱疹,为此不得不再次住进医院,但面对她的病情,全省最权威的专家也束手无策。那次,我赶到医院的时候,母亲勉强可以进食,疼痛也减轻了一些。推开病房门的那一刻,母亲的脸上满是吃惊,当然,我没有告诉她五天后我就得返回北京工作。

临走那天,母亲坚持从卧室挪到客厅,我用一床毯子盖在她身上。在一堆纤维织物下面,她的身体几乎化为无形,“消瘦”是近两年来我每次见她就想脱口而出的。当我们都清楚,这种无名状的消瘦是癌细胞的作用后,便不再轻易谈论这个问题。只是,母亲的脸庞始终都很饱满,肉感化解了她略有些方的脸庞,尤其随着年纪越来越大,倒显得比年轻时更加丰盈而又风韵绰约。

我们对坐,母亲就那样看着我,像是有很多话要说,但她始终不说,只是听我七拉八扯地说些不痛不痒的事。我从来就怕她不说话地看着我,因为她不说,我也知道她心里的想法,“别走了,你一走家里就只有我自己,太冷清、太孤单。”即便在心里,母亲也不会说,“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。”自从被确诊为肺癌晚期,她就想要创造奇迹,她一辈子都在跟命斗,出生在战火纷飞中,先天不足的早产儿,上学晚但立志做个医生。整个大学时代,胃出血、神经衰弱、三年自然灾害导致的营养不良,让她更像弱不禁风的林黛玉,但后来却成长为一名雷厉风行的妇产科大夫,一个把家操持得井井有条的主妇。当我都已经长成大姑娘了,还有她的追求者感慨道,母亲本该是赋诗葬花焚书稿、多愁善感的样子。其实,母亲最不耻的就是向别人示弱。

是离开的时候了,我俯下身浅浅地抱了抱她的身体,她顺势拉住我的手。母亲的手依然有劲,那种劲儿不是干粗重的活练就的,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和反对的力量。但她很快松开了,我转身走向门,开门关门,逃似地离开家,我连回身看一眼楼上窗户都不敢。此时,母亲已经不能自主地起身走向阳台,像以往一样,看看是谁开车送我,看看我是不是回身挥手。十年前,我来了北京,母亲都极少去机场送我,我们都不喜欢送别,不论走多远走多久。我是母亲唯一的孩子。我们相距三千公里。她现在病入膏肓。这些公司都清楚。花了半年时间准备的项目昨天刚刚敲定,我是项目组成员之一,这些我也很清楚。我和老板面对面坐着,我们年龄相仿,也都远离故土。最后我们各退一步,我回家陪母亲,但尽量确保有半天时间在网上处理工作。这是权宜之计。

睁开眼睛,窗外是冬日的艳阳,但屋里有些冷,我已经不习惯没有暖气供应的冬天。继续赖在被窝里,每一分钟都在挣扎。母亲七点钟准时起床,她一直遵守这个作息。

进到隔壁卧室时,母亲正在穿衣服,动作与动作之间都有一次不短的停顿,确保均匀的呼吸。然后,我扶着她一步一步地挪到卫生间。毛巾在滚烫的热水里浸湿,然后拧干,我的手指透过冒着热气的毛巾一寸一寸地划过母亲的身体,在缺少油脂而干燥的皮肤下是清晰可见的脊柱和肋骨。松垮的皮肤疲倦地下垂着,镜子里能看到同样松垮干瘪的乳房——那个曾经丰满、光洁的身体痛苦地佝偻着、吃力地喘息着。

换上干净的衣服,母亲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,头发因为放疗已经脱落得所剩无几。母亲把玉兰油润肤膏在脸上均匀地涂抹开,再一次环顾着镜中的自己,“还没有脱颜变形,哈!”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,搀她回卧室,重新躺下。

早餐是嫩滑得吹弹可破的蛋羹,母亲的一日三餐都只能由我做好端到床前,然后再一同进餐。三十年前,同样的一幕曾经发生在某家医院的病房,那时病床上躺着的是父亲,无数个休息天里,我们一家三口在那间单人病房里吃最简单的饭菜,但其乐融融。三十年后,病榻上的母亲竟与她的爱人在身体的同一部位长了同样的肿瘤,只是病床前的我已经从一个中学生,长成了一个中年人。

吃过饭,母亲倚靠着床榻,正午的太阳照进来,满满一屋阳光。我坐在飘窗的窗台上,太阳烘烤着身体,暖洋洋地让人昏昏欲睡……

对一个确诊时就已经是晚期的肺癌患者来说,在经过了所有可能采用的治疗方法之后,还存活了一年零八个月已经是个奇迹了。

此刻,满屋子都飘荡着我对母亲的思念。(责任编辑:于洁秋)